韩英姿给自己泡了一壶茶，服下一枚从西河会缴获来的丹橘似的黄芽丹，翻到黑羊皮本中记着“吃药时刻”四字标题的那页，然后划去“三月初一辰时”那栏。
开启身神的每个呼吸既在消耗黑火灵石，也在消耗韩英姿自身的元气。这几天他摸索下来，启用身神时，自己每个时辰须服用一枚黄芽丹，否则轻则头痛目眩，重则昏厥不醒，再强行支持就有性命危险。如用身神与敌手格斗，每个时辰还须加服二枚。自然，等闲时韩英姿会一怂到底，连一条小狗都不会招惹。无他，药贵，要节省着用。
服毕丹药，齿颊芬香，他又翻到黑羊皮本的一处空页。随着身神视线的移动，韩英姿在左页记下州桥一路的人物和地标。
州桥十八坊以横跨汴水的州桥为界，十八坊分列汴水两岸，一排排雕梁画栋鱼鳞栉比，街面清整，江鸥上上下下，不时有龙舟划过。好几个百无聊赖的士女拿稻米喂着江鸥，吹着江风，彼此之间没有言语，仿佛都沉浸在自己的小小天地里。
在州桥的外围又多了几队持着火铳、骑乘高马巡逻的捕快，更添几分肃杀之气。傅真被刺的事情也传到了这里。
一个女骑士骑着高马，后面随着一老一少两个捕快，哒哒哒地经过州桥上两条腿走路的犀首和韩英姿的身神。才过了两人，那女骑手忽然按下马头回首，看马尾巴后的两人，点起了犀首的名字：
“犀公子，近日傅将军被刺的事情闹得全城沸沸扬扬、人人自危，你一个别国人要小心点。”
犀首一揖道，“我们纵横家会牢记明哲远祸的道理。”
那女骑士轻蔑一笑，“我的意思不是要你小心别人害你。是要你小心，不要被我们刑部逮住你在魏国煽风点火、造谣生事的把柄。否则，我的鞭子不会饶过犀公子的。”
她话音未了，就在犀首身后三寸响起霹雳雷火弹爆炸的声响。犀首慌地匍匐在地，抱紧头颅。女骑士身后的小捕快畅快地笑了起来。
韩英姿不躲不闪，冷冷看着犀首身后，那里并没有霹雳雷火弹爆炸。倒是犀首身后，州桥上的一座小石狮子从头至尾碎成了粉末。
那个女骑士的手上多了一条马鞭。
州桥上的士女渐围绕起来，看刑部人痛打别国狗的好戏。
韩英姿的身神扶起犀首。犀首小声哆嗦道，“沈霜雪，刑部的神捕，五十岁，圆满武道炼气士。她的鞭子迅雷不及掩耳，威力比霹雳雷火弹更猛烈。”
但韩英姿却看清了那个女骑士沈霜雪的鞭子的轨迹。
凡人的肉眼一个呼吸只能感应六十次闪动。圆满武道炼气士经过卓绝的身体修炼，一呼吸的动作早快过了六十次闪动。凡人在一眨眼间压根看不出他们在行动，等凡人的五官有了知觉，早已被击倒。可借着身神的眼睛，沈霜雪的动作在韩英姿本人的眼睛里却放慢了十倍。
他清清楚楚地看到沈霜雪抽出马鞭，挥向犀首后面的小石狮子，然后收回了马鞭。沈霜雪只是在吓唬他，犀首并不会有什么危险。
但一鞭子将石狮子整个击成粉末，这威力的确骇人，这一架人形发石车，远在韩英姿宰掉的西河会炼气士之上。要是打在血肉之躯上，人也成肉丁了。当然，她也比那些西河会炼气士多了三十年的道行。真是六扇门中好修行。
韩英姿在黑羊皮本上记下了沈霜雪的名字和体貌。
这个五十岁的老太婆看起来也只有三十出头，大概是达到了圆满炼气士的境界，维持了容颜和身体的鼎盛。
沈霜雪的眼睛也移向了韩英姿的身神。在她挥鞭子的眨眼工夫，这个少年巍然不动，但绝不是无知无觉、呆若木鸡。那一眨眼，她仿佛看到了这个原地站立的少年的眼睛跟着自己鞭子的挥动而转——他一定知道，自己那一鞭子只是在震慑这些周游列国，唯恐天下不乱的舌辩之士。
李将军的女儿之外，大梁城什么时候又多了一位少年武道炼气士！还是别国混入大梁的奸细呢？
她厉声问犀首，“这是你的同党？”
犀首恢复了常态，故作恭顺道：“是在下的好友，韩夫人之子韩英姿。”
韩英姿尴尬。犀首呀，你的朋友真是好便宜。你是要让全城人都以为我是魏峥嵘的小弟。
他忙通过身神开口，向沈霜雪甩锅道：“这是犀公子热情好士，和谁都一见如故。其实我是来州桥拜访另一位朋友，偶尔结识了犀公子。”
沈霜雪的颜色缓和了下来，“原来是韩夫人的儿子，大梁许多人都受过她的恩惠呀。一眨眼，她的孩子也出落成一个美少年了，可惜不随她的模样。你师从哪家学派，如今在做什么生计？”
韩英姿的确长的不像母亲，大概是随父亲的模样。凡人总该有一个父亲，但他母亲却从未提起过。街坊们也无人知道，他们是看着韩夫人独自一人将韩英姿生产出来的。韩英姿只有一个母亲，仿佛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一般，就像天生的盲人，一点不觉得自己的残缺有什么突兀。
韩英姿彬彬有礼回道，“如今在墨子会做一个墨者。”
沈霜雪点头，“没有辜负韩夫人和宋舵主的栽培。”
她又问，“拿过侠客令吗？”
这是一句知情人才知道意味的隐语。拿过侠客令，就是朝廷给过杀人的权柄，为朝廷捉拿和诛杀过凶徒。沈霜雪是刑部的大佬，她会关照这些同行的临时工。
但韩英姿早已经心在远方，可不想和这官家扯上什么关系，声色不动道，“只懂手艺，不谙武术。”
沈霜雪又抽下一道闪电般的马鞭，劈面砸向韩英姿。
这一番不止犀首，连沈霜雪身后的两个捕快也傻住了——今天沈捕头是窝了什么火，这少年的骷髅头就是不碎掉，一张好脸也要毁了。咱们可是做官吏的，不能犯事呀！
他们也来不及劝，只有一个既成的结果等着他们接受。
韩英姿的茶碗微微摇动，险些将茶水晃出来。是他持碗的左手在颤动。他有些后悔，有了身神之后，自己的动作有时比头脑还快
整座州桥的人都看到了，往后他们还会口口相传，将这桩事情吹得满城皆知
——韩英姿身神的左手牢牢抓住了沈霜雪的马鞭，就要扼住了蛇的七寸。
犀首、两捕快、围观的士女都是啧啧称奇。
沈霜雪震怖无言。自己这一鞭要验韩英姿真实的武道根基，已将方才力量减弱至十分之一，但速度未尝减弱半点。这少年竟然真的在眨眼间看到自己的一切动作！而且，他还握住了自己的鞭子！
韩英姿是绝世天才！
二十岁时沈霜雪已经是武道六派中凌虚派的翘楚，数十人大汉不得近身，手刃过无数恶徒，都不是如今沈霜雪一回合的敌手。这个二十岁左右少年自称不谙武术，却能追上武艺达到人间巅峰的自己，二十岁的自己和他比简直是判若云泥！
韩英姿还是一个墨者——也就是，这个少年的大部分精力都用在学习制作各种神奇的机关和火器，武术只是一个很次要的强身健体的课目。
这个少年的资质就像珠宝一般璀璨，他潜力远在西河会一切年轻炼气士之上。或许，只有金吾军之中那个道武双修的魏芝能够媲美。
只有道门，才能不辜负这个孩子的潜力。
沈霜雪暗自叹息，可惜，我们大梁的道门门票都垄断在西河会手上。他的仙路还没有开始，就已经被扼杀了。
她当然不知道，就在半个月前，绝世天才韩英姿还被李秀玲像狗一样追砍。直到今天，绝世天才韩英姿本人和那天被狗一样砍的他，并没有多大区别。
韩英姿松开了沈霜雪的鞭子，身神抚摸着自己方才接住鞭子的左臂，装模作样道：“我的左手一点感觉也没了。啊呀，沈捕头，我这手要被你打坏了，可耽误了墨子会的活计呀。”
其实，这身神的手臂远超一切人间的钢铁，何尝有过半点麻木。韩英姿估算这身神还能接沈霜雪个十鞭百鞭，届时恐怕沈霜雪本人先力竭了。
沈霜雪歉疚，从自己纳戒里取出一贴膏药和百两银票，命麾下的薛捕快、董捕快两人奉与韩英姿。
百两银票韩英姿肯定不会推掉。那一贴黑色膏药他倒也认得：这是农家的疗伤圣药极品断续膏，专治一切外伤。墨子会购置的存货，必然不如经年与伤病打交道的六扇门了。
不拿白不拿。他也收了下来。
“墨子会锻炼的好筋骨，你不做侠客可惜了。”沈霜雪道。
“我娘说，侠客快意恩仇，杀人者，人恒杀之。天道循环，都没有好报应。”韩英姿道。
沈霜雪沉吟。过去的经历在她心头闪过。连她自己，天下最有名的几个剑侠有哪个不曾求韩夫人锻造过神兵，到了老时，又有几位剑侠有好下场。连最谨慎小心的傅真都死了。
但她在韩英姿面前却不能输了气势，道，“快意恩仇，那是匪，王法都不会轻饶。真正的大侠奉王命斩奸锄恶，不会错杀一人，官府也没有二话。死者死于王法，虽死无怨，大侠本人又会有什么祸殃？”
韩英姿应道，“嗯。那我们也期待刑部和刑部麾下的侠客能早日抓到杀死傅将军的猖狂真凶，早点还我们大梁人一个安生。”
捉拿西河会，又岂是区区刑部能做到？西河会把持了王，王法岂能加诸西河会之上？
沈霜雪怒笑道，“我终于看出你像韩夫人的样子了，一般地伶牙俐齿。”
她掉转马头，再不瞧韩英姿和犀首一眼，绝尘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