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修真小说 > 道高一尺 >第六章 无所适从
    傅家的二位公子都是猫咪昼伏夜出的作息。傅菇爱在夜深人静时读书作文;傅芝是在王宫值夜班的金吾队长,待家里时也从不在晚上睡觉。

    傅安是别墅的总管,傅将军信赖的老仆,上了年纪,熬不起夜了。可如今傅家公子深夜摆宴席款待朋友,他只好陪着,上下眼皮相贴,偏不能睡,好不烦恼。

    这时候一个小家丁匆匆过来向他禀告,方才有四个墨者叩了别墅的门,求留宿一夜。小家丁不敢有什么主意,特来请示总管。

    傅安知道傅家向来尊重奇人异士,墨子会更是天下无人不晓的白道帮派,即便再寻常的墨者,傅家都会客气对待。

    “留四间偏房与他们吧。茶饭、炭、热水、都不要短少。”傅安示下。

    小家丁才领命动身,傅安有了新的主意,又叫住他,“墨子会崇尚简朴,行事低调,衣着都很普通,难分上下。我随你去看看,倘若怠慢了墨子会的厉害人物,主人和公子都要怪罪我们的。”

    不一会,傅安到了别墅的前堂,见到四个短衣劲装、风尘仆仆的墨者,是两个中年男子、一个男青年,一个女青年,他们也不就坐,就像旅鸟那样立着。

    为首的卢正直向傅安施了一礼,十分诚恳地道,“我们是大梁城的墨者,从王畿附近的枣镇修缮完毕水利归来。深夜里大梁城门关闭,进不了城,只好求山庄的主人一处偏堂暂栖,鸡鸣后我们就起行。”

    傅安不禁对这面相朴厚的墨者有了好感。他在山庄都听说了墨子会“兼爱非攻”的纲领。今天一见,果然名实相符,如此晚了还在为百姓的事情奔波,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有。

    傅安笑道,“主人平日最敬重利益天下的贤者,哪里会吝啬一屋。四位想待到什么时候都可以。”他吩咐小家丁安排馆舍,墨者们有求,傅家必应。

    四位墨者面露欣喜,谢过傅安。他们喜的自然不是区区的吃饱喝暖有床睡觉,而是果然轻松进入了尚没有戒心的傅宅。

    韩英姿不经意地向傅安请教,“远远的,我就听到别墅里歌赋明月的天籁之声。今夜贵府宴的是什么宾客,请了哪一位梨园名伶?”

    一旦进了傅宅,韩英姿自然要得寸进尺,盘根究底了。不刨到那枚古钱,他是不会走的。

    卢正直故作恼怒,斥韩英姿道,“你这孩子,问别人家短长做什么!我们墨者求一榻容身足矣,艳羡什么公卿的繁华热闹!”

    “墨子会又不是空门的和尚,”

    韩英姿低下头去,自言自语地小声埋怨,

    “卢墨者是大梁墨子会机关堂的副堂主,连傅家公子的宴席都上不了,傅将军家的人也太看扁我们墨子会了吧。”

    游侠是这些墨者的秘密身份,他们行侠时永远躲在铁面具之后。而机关堂副堂主才是卢正直公开的身份,就像蒋齐的公开身份是机关堂的名匠,韩英姿是机关堂的工匠,白璇是土木堂的工匠。

    在野的宋异人舵主一点都不逊于朝中的傅将军的分量。傅将军得到的是一国之王的宠信,而宋舵主背靠的遍布天下的十家之一,人间最善于制作机械与火器的组织。

    韩英姿说的小声,可傅家的几个家仆有心,都是听见了的。

    傅安有些尴尬。客是他请进来的,宴席可不能让他们这些外人去。这深夜还在吃宴席的,都是傅家公子的知心好友,说的不是机密事情,就是没顾忌的笑话。他得寻一个理由支吾过去。自己方才把话说满了,唉,这桩事可不能有求必应。

    这时候,倒有一个人来替这老仆解围了。

    一个高个子青年在廊道的转角唤住了韩英姿他们。韩英姿四处搜寻的贼眉鼠眼也不由被那青年吸引。

    这青年一身剑侠一般的短衣装束,赤铜色的肌肤,双目灼灼有神地看着韩英姿。他指头上也戴着一枚纳戒。

    韩英姿不由想起将自己杀得狼狈万分的李秀玲,眼前这青年的筋骨如钢,行止如风,分明也是一个武者。

    “二公子。”傅安道。

    “听仆人说有过路的客人,顺便来看看。”傅芝随口道。

    ——原来他就是傅芝。

    韩英姿向那男子点首。

    然而,韩英姿纳戒里的古钱并没有任何反响,他对这青年没有什么同考的感应。难道,傅芝并没持有古钱?

    傅安向傅芝介绍了四位墨者。

    傅芝笑了,“有缘千里来相会。墨子会的朋友既然来了,一道上宴席吧。”

    出乎众墨者的意料,本以为还要费一番波折,孰知如此容易就接近了嫌疑目标。

    傅芝走近韩英姿,道,“哈,你就是韩英姿?”

    韩英姿疑惑,大梁王城如海,傅芝怎么知道有他这个人的?

    “韩夫人的大名大梁城人尽皆知。小时候,我就十分喜欢韩夫人送傅家的自鸣钟。每到钟点,就有一个布谷鸟从里面弹出来。”

    说着,傅芝又笑了起来。

    韩英姿想,真是为谁辛苦为谁甜,娘亲做的好东西自己得不着,都送别人家了。

    “你是白璇吧。我听父亲说,大梁墨子会年轻一代人里,数你的手艺最好。往后傅家如果有委托,还请白大匠记得我这次宴席的人情。”

    傅芝又转向白璇道。

    “傅将军执掌金吾卫多年,看来大梁城的贩夫走卒,都逃不出傅将军千里眼顺风耳。”

    白璇冷冷道。

    师姐旁观者清,白璇的话猛然点醒了韩英姿

    ——金吾卫士是魏王的耳目,在背地里也为魏王做脏事。老傅是老金吾,小傅是小金吾。这黑皮小子连我们这两个新墨者都记得清楚,怎么会不知道王宫追索流失古钱的风声!傅芝的面上看不出来,他的心里到底有没有鬼吗?

    傅芝呵呵,不再纠缠这个话题,又道,

    “这次我哥哥做东请客,宴席上来了纵横家的犀首、刑名家的公孙鞅、梨园的苏芃。再加上墨子会的诸位,十家人物,过半来此,傅家真是蓬荜生辉了。”

    原来那唱明月词的是苏芃。韩英姿听说过这个女子,是梨园新生代的名伶。那犀首、公孙鞅二人,他也未见其人已闻其名,都是大梁头角峥嵘的年轻书生。

    蒋齐喜道,“能结识如此多青年才俊,我们这趟不虚此行。”

    他向三位墨者小声道,“往后这些人都是朝野的栋梁和名流,能照顾我们的生意。”他好像浑然忘记了这趟墨子会真正的目标。

    韩英姿与傅家大公子傅菇的距离已经不到十丈。再转过一片竹林,便是傅菇在涧水边设下的露天宴席。

    傅芝没持有古钱,那目标只剩下了一个。很快,他们就要遇到持有最后一枚流失在外的古钱的正主了。

    在竹林前,韩英姿的脚步踌躇了起来。

    如果韩英姿感应到了傅菇,傅菇也能立刻感应到韩英姿。瞧傅家的态度,还是要颜面的,并不会与游侠们一触即发的大战,但深入敌营,没有后手,是断断不行的。

    另三个墨者知道韩英姿诡计多端,也停了下来。韩英姿向白璇使了个眼色。

    白璇开口向傅芝致歉:她连日在外,身体不适,怕是受不起宴席,请回去偏房歇息。

    傅芝自责自己忘记了各位墨者才从枣镇奔波回来,用自己的体魄衡量别人了,让傅安速引白璇去馆舍歇息。

    等白璇彻底离场,安下心的韩英姿道,“女孩子总有不舒服的日子。我们男人是不会怯场的。”

    傅芝心领神会地一笑,向三人道了一声请。

    “好。”卢正直应道。

    韩英姿踏出了脚步,随傅芝转过了竹林,他与傅菇的距离已在十丈之内。

    这时,一种深深的失落之感升上韩英姿的心头,他纳戒中的古钱仍然没有丝毫的反响。

    每往前走一步,这种失落感更深,而且他的心头还生出了迷惑、犹豫、恐惧种种杂念——进入别墅之后,从头到尾,韩英姿纳戒中的古钱,没有丝毫的反响!

    韩英姿滴溜溜急转的眼睛中:十步外,一个席地坐在草茵上,白皙的年轻文士向他们三个墨者招手。

    陪着他坐在草茵上的,还有二个书生和一个艳如桃李,皮肤像白煮蛋那样的姑娘正交杯换盏。明月洒地,给这四人都笼上了皎洁的光华。

    “兄长,这就是卢墨者、蒋墨者、韩墨者。”傅芝走到白皙文士的旁边,随意一坐。

    韩英姿暗思,傅菇和傅芝的相貌与体格迥然不同,想来不是一个娘亲生的。

    傅菇对傅芝微微摇了摇头,请三墨者入席,又介绍了二位书生和那位梨园的苏芃姑娘。

    始终阴沉着脸,隔着厚眼镜片看人的书生叫公孙鞅,是刑名家,在覆核案件、雪洗冤情的大理寺当一个小郎官;另一个打扮鲜洁、梳理整齐,喷着香料的漂亮书生叫犀首,是摇唇鼓舌、游说四方人物的纵横家。

    他们都算炼气士,负有各家的绝艺。

    三个墨者都有些不知所措。卢正直和蒋齐无从判断是哪个傅公子执有着古钱,用眼神向同伴咨询建议。

    持有古钱的韩英姿倒完全清楚,除了自己,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持有古钱——无论傅菇、傅芝、还是那二个书生和一个名伶,谁都不是道门试炼的考生。这是他无所适从的缘故。

    ——是关良搞错了吗?难道傅菇和傅芝并不是目标?

    这时候,远处响起了雨点般的马蹄之声,一道红色旋风猛烈地卷来,又骤然止住,显出一身赤色猎装少女和一匹赤血马的身形。

    没有任何一个家丁拦阻她。显然,他们极熟悉这个女子。可家丁们的眼神里也都是迷惑,看来无论如何熟悉,骑着马趟进别人的家里,还是头一遭遇到。

    少女跳下马,叫了傅安一声老伯,求他去喂马一点好吃。交代完了,她也不看席上的客人,踩着马靴几步走到傅芝跟前,道了一声,“师兄。”脸上满是不高兴。

    一直很快活的傅芝的面色微微一动,眨眼间又恢复了平静,他向席上的宾客道,“这位是我的顽劣师妹,李秀玲。我和她学的都是飞将军李俊义的武道。”

    几位墨者、几位书生都是满口奉承,不愧将门虎女。

    傅芝眨巴着眼睛问道,“师妹,又遇到什么烦心的事情,夜里还纵马瞎逛,不怕盗贼和虎狼吗?”

    “强盗、虎狼,他们都要怕我呢!”李秀玲哼了一声,道,“我在找贼,要你帮忙。”

    深夜里李秀玲来到了傅将军家。

    ——就是那位一个时辰前还在和自己缠斗的李秀玲。

    韩英姿想,她中了我匕首的暗香,却醒得好快。

    傅芝向李秀玲道,“天亮了自己报官去。”

    李秀玲嘲讽,“那些捕头顶个屁。只有你管用。”

    傅芝道,“别闹。金吾卫士又不是我家的,指派不动。”

    李秀玲瞪了他一眼,“别装傻。”

    傅芝呵呵一笑,给她斟满了一碗酒。李秀玲一口吞了下去,再不说话,就像炸毛的猫瞪着他。

    韩英姿再没有丝毫的迷惘,傅家和李秀玲绝脱不了牵连!否则,李秀玲何必深夜来寻找傅芝帮忙呢?

    他终于想到,古钱何必一定要贴身藏着!全可以把钱存在某个隐秘地方,只要在道门试炼前取出来便是。傅家的公子真是一个极大胆的人呀。

    韩英姿彻底来了精神,他也向李秀玲敬了一碗酒,很温和地说,“李姑娘的风采实在让我难忘。你们家出贼是怎么一回事?我们墨子会平常也行侠仗义,能给你帮上点小忙吗?”

    他声音清亮悦耳,与戴上铁面具后的低沉声音简直恍若二人,本人也是唇红齿白、俊俏干净的翩翩少年。

    李秀玲望着韩英姿愣了小一会,道,“没……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蒋齐斥韩英姿道,“你一个小辈替墨子会做什么主。我们做的是利国利民的大侠,找失物自有官家。”其实,蒋齐想的是墨子会刚刚从李秀玲处夺到古钱,他恼火韩英姿又要挑这女汉子做什么。

    卢正直却不响。蒋齐也只好不响了。

    傅芝笑着道,“拳脚之外,我这个师妹总是迷迷糊糊、大惊小咋的。韩墨者,能有什么贼有胆子闯李屠户家呢?一定是她自己丢东西忘了地方,过几天她自己又会想起来的。又不是第一次了。”

    “你们墨子会是人间最了解火器的。你看看,这半截火铳是你们做的吗,卖给过谁?”李秀玲不理睬傅芝,将半截火铳从自己纳戒里取出来,请韩英姿鉴别。

    韩英姿微微一笑,他当然晓得,这就是自己被李秀玲斩断的另半截火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