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起的也不算晚,结果依旧瞧着纪先生风雨无阻地在院里练刀。沈语苏还在睡,我迷迷糊糊含了块儿糖下楼,楼下站着尚哥看我,点头打了个招呼:“阿音,早。”
“早啊尚哥。”我含糊不清应着,“你站这儿干嘛?”
他走过去给我倒了杯水,“我找你是有点事儿要说。”
我登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是不是和纪先生有关?”
尚哥翻了个白眼,强行将水杯塞进我手里:“先喝水。”
“哦。”我默默接过来,仰头灌了一大口,走过去在沙发上坐下。
尚哥坐在我旁边,给我递过来一张纸单子。上边字写得密密麻麻,我看得眼晕,晃了两晃,“这是什么?”
“昨日老郎中写的。”尚哥不看我,伸指在纸单子上点了点,“伤太多。照着纪惟青从前的说法,他以前是习武的,而眼下这具身子,可能连活着都是大问题。”
我一惊,下意识低头仔细去看那些字。
陈年旧伤、路途新伤,还有冻伤,一层叠一层,触目惊心。
我越看心底越凉,忍不住问尚哥:“他伤成这样,当初到底是从哪儿来的上海?”
尚哥非常不客气地回呛我,“你问我,我问谁去?”
那一张写满密密麻麻黑字的纸张就那么丢在桌子上,仿佛有千斤重。
许久过后,我开口问尚哥,“药都抓了吗?”
“都抓了。等吃过早餐,煎好的药就送来了。”尚哥朝着后厨偏了偏头,“沈语苏呢?还在睡?”
“睡着呢。这几天太累了吧,睡得可沉了。”我笑出来,“一会儿大伙儿来拜年,倒能看见一个睡不醒的小姑娘。”
正说着,纪先生收了刀,从外边走进屋子里。
他一层一层取下帽子、围巾、外套、手套,看着摞成山的防护装备一阵沉默。我看向尚哥,尚哥义正言辞,“防他感冒。”
接着他又往桌子上斜斜眼睛。
我这才惊觉桌子上的处方没有拿走,于是轻咳两声,伸手小心翼翼取走了那张纸。好在纪先生并未察觉,只是跟尚哥讨价还价,“我以后出门练武,能不能不穿那么多。”
“不行。”尚哥想也未想就拒绝了,“你现在身体正差,若出了岔子,天王老子也救不回来你。”
我想纪先生大抵要辩驳两句,但最终还是没了声儿,焉焉坐下来。
三人吃过早饭,就有人陆续来拜年了。
沈语苏还睡着,我也便没打扰他。那些人客套话说了一波又一波,总算走散了,我朋友这才赶场似的来,一直到临进中午,我听见有人穿着拖鞋踢踢踏踏下楼,“几点了?”
“快十一点了。”我揶揄,“你可能真睡。前几日累坏了吧?”
她揉着眼睛在我身边坐下来,打了个哈欠,与我大眼瞪小眼。
我也给她倒了杯水,看着她喝了半杯,这才说:“收拾收拾,下午与我去拜年去。”
尚哥下午当然要去书院,纪先生从餐桌边走过来,蹙着眉问我:“上午没拜完?”
“才来几趟。”我说,“下午得去温家走一圈儿,你看看,若是乐意,也同我们一道去拜拜年。”
纪先生在沙发的另一头坐下来,好看的眉头拧成一个疙瘩,“若我要去,我以什么身份去呢?”
我想了想,随口说着:“就说是我二哥。”
诚然,我说他是我二哥,也占了些许便宜。
纪先生长得太好看,是俊雅的美,好像话本子里头的翩翩公子走了出来。尚哥也好看,但他的好看更偏英气,我站在他俩中间,瞬间逊色一大截子,像油彩画和黑白照片凑了一堆。
我说纪先生是我二哥,他倒是应了,沈语苏又灌了一口水,问我:“温如故也在?”
“他当然在。”我莫名其妙,“那是他家,大过年的他不在家能在哪?”
沈语苏肉眼可见地焉了,往沙发后头缩了缩,非常小声地道:“我不想去。”
咦,这中间有猫腻。
我好奇问她,“你怎么了?”
沈语苏撅了噘嘴,哼哼道:“没事。”
她的语气不是很像没有问题,倒是像大有问题。
我相信纪先生也感觉到了,因为他也看了我一眼。我俩视线相撞,我立刻悟了,凑过去逗沈语苏,“你和如故怎么了?”
“我最后一场戏,他没来看。”沈语苏的语气很是不爽,尾音又带着点难过,“他答应过我的,现在戏班子散了,我也成孤家寡人了。”
“呸呸呸!”我连忙拽着她大声呸出去,“大过年的,说什么孤家寡人呢。”
她语气愁愁的,脸色也愁愁的。我揉了揉她的眉头,“你若是不想走,这戏班子我和如故替你撑着。你身段好,嗓音又亮,给班子换个名字,再多招些人,总能撑起来的。”
纪先生在一旁坐着默默地听,手指又动了动。沈语苏噫呜噫呜地应了,我推推她,“起来,去换身衣服,该吃午饭了。”
秋安已经收拾好了午饭,几大碟子摆在桌上,还有一碟子炒的盐花生米。纪先生坐下来,那碟子花生米就搁在他眼前,他瞧着那红色的圆滚滚的东西,到底忍住没问出来这是什么,但筷子在碟子上转来转去,始终不肯夹。
我瞧到了这一幕,轻咳两声:“怎么了,不喜欢吃炒花生吗?”
尚哥也抬起头来看,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了。沈语苏也啊了一声,道:“炒花生挺好吃的,你要不尝尝看?”
我转头去看沈语苏,沈语苏狐疑地看着我。我明白了,她把纪先生当成了穷苦人,一天三顿都吃不饱那种,也怪不得她会觉得纪先生可能没吃过炒花生。
这个误会虽然瞧起来很穷酸,但意外的很合适。
我决定将错就错,毕竟纪先生在这里看起来也的确像极了穷苦人,啥啥都没见过……
咳咳。
纪先生也终于下了筷子,夹了几粒花生,放入口中细嚼慢咽起来。我倒是很奇怪为何他一介武生吃饭能做到有如书生一般文雅,难不成他受了些原身纪惟青的影响……?
他把一口花生咽下去,定定看着我,说了句:“的确很好吃。”
尚哥继续吃饭,“觉得好吃就多吃些。”
好嘛,这话一出,我觉着沈语苏看向纪先生的眼神……
更奇怪了!
这顿饭吃的几人各怀心思,倒是尚哥最平静。沈语苏觉着纪先生颇可怜但又不敢表述怕伤他自尊,纪先生怕暴露自己不是原装的事实夹着尾巴小心翼翼,我生怕这二位任谁来个语出惊人我都难收场……
最后是尚哥先站起来,端着碗说:“我吃好了。”
我接着也火速起身,指了指早就空空如也不剩一粒米的碗,“我也吃好了。”
纪先生握着筷子的骨节白了白,刚要开口:“我……”
沈语苏就蹭的窜起来,“我也是。”
留着纪先生一个人坐在偌大的饭桌边捧着小碗:“……”
小姑娘从他身边过的时候,还不忘多几句嘴,大概是没忍住:“你多吃些,吃饱点,没关系的。”
纪先生看向我的眼神简直要给我吃了,“???”
你看我做什么??我也很无辜的好吗??
我摊了摊手,走到厨房去将碗放好,出来时看见纪先生端着碗站在门口,倔强道:“我也吃完了。”
“……”我抬头瞧他,低声无奈说:“你没必要这么较真……”
他低头看我,对,低头。我比他矮了一大截子,虽然不是很想承认。纪先生说,“我怕一会儿沈语苏过来让我吃饱了好上路。”
……这多大仇多大怨啊???
我想说,其实沈语苏小姑娘人不错的。
但大抵是昨天她给纪先生留下的“奔放”印象太深刻,我也拗不过来这个奇异的想法了。
索性先丢着,走一步看一步。
吃过午饭,我难得有时间,小睡了个午觉。等我起来,纪先生和沈语苏都收拾好了,正端正坐在沙发上,两个人手里各捧了一本书。
只不过,纪先生手里的书拿倒了。
谁也没发现,他就那么捧着,盲读。
这事儿后来他还与我提起过,说为什么原本认得零星字的,结果那日看书看着字都眼熟,却一个也不认得。
好家伙,你要鼻子眼睛长倒过来,别说是我,就是你亲妈来,也不一定认得出你。
之后尚哥听说了这事儿,自告奋勇担任起了教纪先生认字的差事。临去前,我颇为怜悯地瞅着他,他被我看得悚然,直言我不像是在看活人。
纪先生有点犯怵,我拍拍他说你一个江湖人怎么能有犯怵的时候,安心去吧,死不了人。
这句话的安慰效果终结在纪先生死活记不住笔画顺序后尚哥忍无可忍抄起了他近三尺长一指宽的戒尺时。
啊,我原本以为他沾染了些原身纪惟青的书卷气,结果只是摆了个绣花架子,内里还是那个一读书识字就能睡到地老天荒的纪先生。
当然,他是拗不过尚哥那一颗教书育人的火热之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