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都市小说 > 旧时年 >第三章:清醒时分
    纪先生的声音很好听,很清亮,但若是一句话说得太长,末尾又会带着些令人揪心的沙哑。

    他开口,也不看我了,眼神不知落在何处,像看不见的远方:“我信。”

    “我最初睁眼时,以为我去了地府。我说,没有红光、没有死气,地府原来长这样吗?”纪先生自嘲地笑笑,“还是我被捅了一刀,侥幸活下来,却神志不清了。后来,我看见有人陆陆续续进屋,那应当是你的家仆——将我抬起来,放干净了我身下瓷缸子里的水,又重新灌了热水进来,让我泡着。”

    “啊,”我忍不住道:“那叫浴缸。”

    纪先生皱了眉,“你说我那日躺的白瓷大缸子,叫浴缸?”

    我点点头,又扬了扬下巴,“你继续。”

    看来纪先生稍微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只是暂时不清楚周围的物件都叫什么、干什么用、怎么用而已。

    也对,在当时那个环境里,人的适应性或许更强些。换到这里,又没有危险,吃喝睡都与从前没什么差别。

    纪先生默了默,大抵是在记住这个词,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说啥了:“气氛没了。”

    “?”我一时没明白过来,“你说什么?”

    “我说,气氛没了,我也不知道怎么说。”纪先生抿抿唇,“我本来以为,我死了,没想到我只是换了个时空活着。从前这些都是在话本里看见的,死而复生、精怪复仇,谁料我自己倒有幸亲身体验了一回。”

    我看着他精致好看的侧脸,到底是忍住没说,那你看的话本也挺超时代的。

    两人沉默许久,风一吹,又冷了些,我终于忍不住道:“进屋吧,外面怪冷的。”

    纪先生估计也是被冻得狠了,两个人火速站起来,往屋里跑。

    院子里的红绸是挂完了,屋里的窗花有剪好的,进屋时,尚哥正在写对联。

    他的字很好看,有种磅礴的气势。纪先生远远站着看了好一会儿,才道:“字很漂亮。”

    尚哥微微一笑,道了声谢,继续低头写字。我到了三杯水,我一杯,纪先生一杯,尚哥一杯。将水递过去时,我探了个脖子出去看,“只帖一副?”

    “只写了一副,还没写完呢。”尚哥无奈搁笔,“快去吃饭,有那外头挨冻的闲工夫,我饭都吃完了。”

    我抿了抿唇,“会吃的会吃的。那你一共要写几副?”

    “戏班子那边递了个口信儿,说沈小姐今晚是要住下的。你屋一副,她屋一副,我屋一副,大门口再挂一副;纪惟青门口也来一副吧,冲喜了。”尚哥擦了擦手,端起水杯抿了一口,奇道:“白水?你不喝茶了?”

    “这年头哪儿有时间闲下来喝茶啊,白水也有白水的味道。”我挥了挥手,摇摇摆摆走了,与纪先生一道坐下去吃早餐。

    早餐吃完,秋安带走了纪先生去检查身体,我与尚哥难得清闲,坐在一起看闲书。书翻了两页,尚哥就开了口,“你那叫看书?你那叫翻纸!”

    我撇撇嘴,又“哗啦哗啦”翻着纸,叹道:“那不是专业不对口,看不进去嘛。”

    “我倒瞧你是惦记上那纪惟青了。”尚哥瞪我一眼,手底下的书合起来,“听哥一句,别觉得他干净,就没什么戒心。这世道,浑水摸鱼的多了去。”

    我应着,委婉叹口气:“省得了,我又不是那些初出茅庐的小姑娘,天不怕地不怕。”

    他人的确是我周围来说最干净的一个,但他的身份也许不是。我看了尚哥一眼,尚哥大抵明白了我的意思,写了几个字推过来,我一瞧,就有些愁了:“查不到,就很难办了。若只是个穷苦人家,确实不怎么能查出来。”

    “可是,你查到又能怎么样呢?”尚哥搁了笔,在纸上点了点,“他若是身后有一整个家庭,一整个拖油瓶的家庭——你能怎么办?交警察局?人可不管你这档子破事。偷偷做了?咱们也不是那样的人。”

    我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坐着想了许久。直到书本上的影子有了移动,我才坐直起来,扬了扬手:“罢了,这事儿先这么搁置着罢;或者先去查,能查到就查,查不到另说。”

    尚哥看我许久,最终也叹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现在也没什么法子。”

    我碰着书,最终看不进去了,拿着纸笔左右划拉,还是算账勉强能静下些心。

    纪先生的身体检查花了很久,我又索性回房间,给众人各包了几个红包,大红的纸封,瞧着也喜庆些。中午我与尚哥吃完饭就先出门买东西了,等大包小包提回家时,就看见纪先生站在门口,一脸的平静。

    好像要给自己送走的平静。

    我看得发怵,偷偷偏头去问尚哥:“他怎么了?”

    尚哥茫然回我,“我也不知道。”

    很显然,纪先生老远就看到了我。他在看见我与尚哥一道回来时就皱了眉,只是一瞬间,我就觉得大事不妙,他那朝气蓬勃的小脑袋瓜又开始作祟了。

    果然,我刚放下手里提的大包小包,纪先生就走过来,似是斟酌许久,最后又没忍住,像极了赌着气憋出来一句话:“你以后注意点,莫要与外男走在一处。”

    我一愣,转头去看他,纪先生的表情却算不上赌气,甚至非常严肃,两撇眉毛拧在一起,紧紧盯着我看。

    纪先生没得到我的答复,显然也不乐意了,又往前走两步,但始终与我隔着一段距离,又微微扬了扬下巴。

    我抿唇,艰难道:“尚哥……不是外男。你就当我们是一家人。”

    “可你们并不是夫妻。”纪先生盯着我,眼神非常不满,但又不敢表露太多,大抵怕说多了我嫌烦,赶他出门——于是我耐心道:“他是我哥,我父亲领养的,你就这么看。”

    这么说了,纪先生还是瞅着我。

    瞧着还是不满意!好家伙,眼瞅着我要裹条被单严严实实捂住不与任何外男接触才能出门了,我非常难过!我要反抗!

    于是……

    我被他看得打了个哆嗦,妥协道:“你就当他是我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好了。”

    纪先生:“……”

    我举起双手,就差扯块白布举旗投降了,艰难道:“我说认真的,尚哥算我半个亲哥,他待我真的极好。从今后我出门听你一言,多注意,行不行?”

    眼瞧着纪先生的表情软下来,我连忙往后撤了一大步,这才真切感觉到了眼前这个人的不真实。

    前一整天恍惚度日,我一直处在“要么他傻了要么我疯了”的想法中,倒也没敢细想,又怕触动他的情感,一激动,直接撅了;等解决了商行的事儿,缓过神,又太累,索性直接躺了床,一觉大天亮。

    年底事儿多,我从前也不是没见过靠着耍酒疯来讹钱的,毕竟到了年末的关头,图个喜庆,谁也不会与旁人撕破了脸去;到底住一晚,打发走了,也算行了善事。

    又或者,快冻死了,撑着去个富贵人家的门前躺着,趴着,卧着,命大,遇见好心人,能捡回去,又续上一条命来。

    毕竟在这个年代,自己活着,太难;想要独善其身,也几乎是不可能了。

    何况,母亲走了,我便一直不愿看着有人在我眼前死去,哪怕是个不相干的人。

    于是我伸手拉了纪先生一把。

    不是喝醉了酒的,是贫穷的、无路可去的,熬了一晚是一晚,挨过一天是一天,能碰上好心的,给你一个屋檐让你住几日,哪天倒下了,这命也就到了头。

    我恍惚觉得,若能救回来,也算是给来年积点福气。

    前半日,纪先生语气严肃与我说,要我与外男少接触。我忙得昏了头,也一直不甚在意。

    而今细细想来,才惊觉,他与旁人的确有很大的不同。

    索性也愈发多了些不真实感。

    当初敷衍他的话,如今也没了下文;我问自己,当真是信他的吗?

    其实不是很信,但纪先生说得很认真,又多些让人信服的味道来。

    但若要认真说,他从哪而来、上哪儿去,做过什么,或者能将那把雁翎刀耍得生风,在眼下都变得无关紧要。他需要活着,不论是谁,不论他想做什么。

    我抛开那些繁杂的思绪,又抬头去看纪先生。

    他其实长得非常清秀,甚至有些女生般的昳丽感。他生着一副看起来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身板,手指细长且好看,如同羊脂玉,我实在不能将他与他口中那个有仇家还一刀捅他心口的人联系起来。

    我咳了两声,道:“仆人大多回去了,晚上留下来的很少,年夜得我们自己动手。你会不会做饭?要是会的话,可以来帮帮忙。”

    我依稀记得,纪先生说,他被仇家捅了一刀,滚下了山。那么照理此前他是在山上度过,那必然需要自己生火做饭,不然总不能靠啃树皮度日。

    这话出去,我是胸有成竹等纪先生点头,然后看他大展身手,为我们指点出一桌宋朝美食来的。

    结果,纪先生看着我,眼神里全是茫然:“其实。我并不太会。”

    我:?原来你们真的是啃树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