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夫子急急的离了陶居,直奔东门而去。
在东门有高楼,高楼上,有宋玉楼的宅子。
宋玉楼虽粗狂,但是爱下棋,于是会下棋的陶夫子总会被捉来下棋。
而今天,还没等着宋玉楼派人去捉,陶夫子自己就找上门来了。两人进了院子,里面竟然别有天地,一棵古树盘根错节,郁郁葱葱的立在院中。
树下放着一方桌案,上面茶水糕点一应俱全。而最重要的,是棋。
宋玉楼用的棋是玉石精雕而成,颗颗圆润饱满,摸上去却温暖入肉,很有一番风雅。宋玉楼执白,放下一颗翠绿色的棋。
然后惬意的砸砸嘴,陶夫子执黑,也接着放下一颗翠绿色的棋子。是的,不管黑白,都是翠绿色的棋子。一刀一剑,飞沙走石,都在两人的心头。
下了许多年,却从未记错对方的棋子。
下着下着,宋玉楼的脸上就冷峻了些,开口道:“老东西,你今天有点得理不饶人的意思啊?”
陶夫子瞥了他一眼:“今天,我的学生来问我,天地之间是不是有让好人暴尸荒野的道理。”
宋玉楼眼角微微一抽:“发什么神经。今日不谈事,只下棋。”
陶夫子叹了一口气,继续落子。
等到一个时辰之后,宋玉楼的大龙被斩,一败涂地。
宋玉楼推了推棋盘,玉石做成的棋子散落一地:“某不下了。你这是欺负人。”
“你还没发现吗?不是我的棋势变了,是格局变了。”陶夫子说。
“天下大势,自成格局。格局太小,也是因为可用的棋子太小了,经不起推敲。”
宋玉楼无奈的趟倒在树椅上:“独木桥和阳关道,各自有各自的路,你和我,不应该只看这个。”
宋玉楼忽然想到了什么,俯身问到:“老东西,你是要走?”
陶夫子干笑了两声:“我不走。但是会离开。”
宋玉楼心中隐约传来不好的预感,他定定神:“你...”
陶夫子挥挥手:“人老了!就不中用了。我儒门一派到我手上,就没留下个传人。不过,今天我有了半个弟子。”
“为何是半个?”
“因为我也只是个半调子夫子啊.....”陶夫子笑起来。
“你是想死?”宋玉楼双目猛然一怔,如同出笼猛虎一样,气势骇人。
“什么死不死的....”陶夫子说:
“这么些年,我们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可这孩子不知道。白安也死的不明不白的。我们也知道,可是不能说。憋屈啊...玉楼,我这心里,就像是长了根刺,初时还不觉得,可今天他在我面前痛哭流涕说自己要成魔,那根刺把我整个人都给扎穿了。”
陶夫子直了直腰,人老了,似乎多坐一会儿,就再也站不起来。
“玉楼,你说咱们去为难这么一个孩子,真的有必要吗?”
“...这怪不得我们。只能怪他命不好。”宋玉楼脸色也颇为不自然。
“命,命!说来说去,你和我都信了大半辈子,可你说,算来算去的,有甚么用来哉?我儒家一脉,日日反省自身,就怕行差踏错,可这世道不应该是这样子的。这孩子,我想保。”陶夫子坚定的开了口。
宋玉楼默然的看着头发花白的陶夫子,一时间心中百般滋味,却难以开口。
“我走啰,后面的棋盘,给你收拾了!”陶夫子摆摆手,一身白袍翻飞,飘然如仙人。
...
白不易此时,又在山溪中抓鱼。
澄心就在旁边遥遥看着,不是不想帮忙,是白不易说自己抓起来的鱼更加美味。
澄心当然依得他。其实白不易哪里是想抓鱼,他心中烦闷。
今日见夫子,无意间隐忍着的情绪突然的爆发了出来,他是想寻个由头好理清楚自己的想法。
陶夫子赠送的那一方印章颇为沉重,白不易小心的把它收在贴身缝上的内包中。一挺胸膛,印章就膈得自己的心膛生生的痛。
白不易也不去管,只是赌气似的用杆子去扎鱼,越急越扎不中。
直到太阳都快落山了,白不易还是没扎到一条鱼。
这不是平常的白不易,起码从前的白不易再如何慢,一个时辰三条鱼是有的,这算是白不易至小练就而成的本领。
澄心慵懒的伸了个懒腰,正要开口,忽然目光一冷,然后抬起小脚,将一颗石子踢飞出去。
水面上噗呲一声,一条鲜红色的鲤鱼被直接打翻在水面上。
白不易一愣,然后过去捉了鱼,发现这鲤鱼身上的鳞片全身鲜红,像是天边那一朵红色的火烧云,翻卷着覆盖住鱼身,这鲤鱼被澄心一击,竟然还没死。
只是被打瞎了一只眼睛,晕了过去。
白不易抱着红色的鲤鱼,走上来问:“你怎的还是出手了?”
“看你抓不着鱼,心里烦,就打了。”
“你...”白不易忽然想起今日和夫子在内堂谈论的天地之间的道理的问题,澄心只是因为心里烦闷,就打瞎了鱼的眼睛。
而自己因为心中不忿,又要用杆子扎死了鱼,还得剥鳞吃肉。这道理不都是一样的?那我说澄心不对,是不是很没有道理?
白不易楞了半天,澄心见他不说话,小心的过来挽着他的胳膊:“你心中烦闷。我就烦闷。你静心澄意,我就心思透明。懂吗?”
白不易不懂,但到底还是点点头。两个孩子就这样挽着,像是各有心事的回到宅中。
白不易开始如同往常一样生火,架柴,煮鱼。澄心依旧如昨日一样,坐在床沿,甩动着她一双雪白的小腿。
夜深了。两人各自入睡。一轮皎月偷偷露脸,内宅开始侵染上一层银光。
澄心忽然就睁开了眼睛,然后轻手轻脚的下了床。她立在白不易的床边,看着这个在睡梦中还皱着眉头的少年。
少年俊逸,澄心伸手,用小手轻轻的拨弄了一下白不易的头发。白不易感觉有些痒,歪歪嘴,却没有醒来。澄心又笑了,两个浅浅的酒窝浮现出来。
然后她开始在内宅里找东西,最后发现了那把弯镰。
她用那把弯镰割破了手指,用自己鲜血在白不易的榻边四周写写画画。
忙到半夜。她也有些累了,但是目光甚是坚定。
她摇晃身体,四周的鲜血写成的图案在皎洁的月光下显得更加神秘而妖异。她嘴里开始小声的念咒。那些图案渐渐开始发亮。
像是蔓延的藤蔓,爬满了整个内宅,然后一路延伸到白不易的身体上去。
“为凤皇作鹑笼兮,虽翕翅其不容。
灵皇其不寤知兮,焉陈词而效忠。
俗嫉妒而蔽贤兮,孰知余之从容?
愿舒志而抽冯兮,庸讵知其吉凶?....”
少女清丽的歌声越来越小,却依然动人心魄,如同树上黄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