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夜的雪，清晨时分，整个福禄楼的院子里已经是厚厚一层，肖离一脚踩下去快要没到小腿肚子了。
他正埋头铲雪，就看到吴管事领了一个人走侧门踏进了院子。那人披了一件棉衣，身型高瘦，一直低着头走路，看不到脸，但肖离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有些眼熟。
上午，福禄楼里又一次热闹起来。因为今天，是玉小翎初夜竞拍会。这场竞拍只限当朝官员，所以很多土豪富商只能摇头叹息。而不断提高的价码，像是雪片一样在整个西京城传开，惹得很多人啧啧惊叹。
肖离站在积雪清扫完毕的院子里，抬头望着二楼，不知道玉姑娘现在怎么样了，一定很不是滋味。他想自己能为她做点什么呢，想来想去，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他只是个普通人，甚至连修行似乎都不会，五年过去也未能进入灼身境。
但就算自己是修行者，是灼身是离魂，那又能如何？白婆婆说的对，这世上很多事情，总有一些你是无能为力的。
玉小翎正在“添香”房里抚琴，弹的是那首“勿相忘”。她想起第一次见到太子哥哥的时候，那个如阳春白雪一样干净温暖的年轻人，也在抚琴。
别急着长大，我会慢慢等你，等你入主东宫的时候。
这是他对自己说的唯一一句话，现在想起来，有些可笑，她根本就没有想过要嫁给他，都是他自己自说自话。可是他那份坦然和笃定，让她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温暖。
现在，她长大了，他却已经不在了。
咚咚咚咚——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随后门被推开，露出小梅红彤彤的脸，“小姐小姐，现在竞拍头名是那个讨厌的郭时！”
玉小翎的脸没有表情，手指在琴弦上的流动也丝毫没有停顿，“你为什么讨厌他？”
“因为小姐你讨厌他呀？！”
玉小翎微微一笑，“快进来，外面冷。”
小梅应了一声，走进烧了炭火的房间，把小手放在炭火盆上面焐热，她看着玉小翎清瘦的背影，忍不住问，“小姐，你害怕吗？”
“害怕什么？”
“就是，就是今晚……”
小女孩不知道怎么说出口，有些难为情。
“每个女孩子都会经历这个的，不同的是，有的是自己喜欢的，有的是讨厌的。”
“那，整个西京那么多好看的有才华的俊彦小哥，小姐有喜欢的么？”
琴声骤停，玉小翎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张张面孔，或陌生或熟悉，就像是走马灯一样。最后，一张微黑的少年的脸定格了下来，那少年五官清瘦，细看倒是有些俊逸，虽然穿着很普通，但是很干净，和他的眼神、气质一样干净。明明是一个很普通的乡下少年，但却让人过目难忘。
这个时候，他在干什么呢？
想到这里，玉小翎忍不住稍微推开木窗，低头时，刚好看到少年一身积雪，站在院子的桑榆树下，仰头看着自己。那一瞬间，她觉得心跳了一下。
怀远楼。
此时此刻，怀远楼里的气氛比福禄楼更加热闹，几乎所有人都在谈论此时此刻玉小翎的初夜竞拍情况，根据最新的消息，已经涨到了九千金株。
九千金株，可以在西京城上好的东西地段买下一座不错的大房子，可以在群芳院包下最新头牌如月姑娘一整年，可以维持一个三口之家一辈子无忧无虑。
可是现在，它只能买下玉小翎的一夜。
“啧啧啧！九千金，就算是真的凤凰也差不多了吧？”
“她可是玉小翎！你就是出再高也不为过！那本来东宫之主，更有可能是女中凤主的女子，岂是我辈凡人能觊觎？只不过现在堕入凡尘，用价码来衡量，真是可惜啊……”
“哎哎，听说了么，竞拍最凶的可是郭相府，明摆着是要把太子党踩入地底啊！那个六皇子还有什么黄门郎压根就没去竞拍！”
“胳膊拧不过大腿，谁敢和御查府作对？”
……
听着包厢外传来的各种议论声，轩辕晔的表情并没有很难看，就像是咸鱼一样，无动于衷。
“为什么不去竞拍？以你的财力，并不是没有机会。”
一身白衣如雪的年轻男子白风盯着轩辕晔，一桌子上好的菜肴却没有动一筷子，大铜炉里还在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羊腿骨的香味在这样的冬天，让人很难抵抗。
“没用的。”
轩辕晔摇摇头，举起杯中酒一饮而尽，“庄家是御查府，随便找个人叫出天价，也不用兑现。”
“也对。”
白风点点头，“你有没有想过，这或许是范惊蛰的又一个局。”
“有时候，明知是局，也要跳，因为你别无选择。”
说这句话的时候，轩辕晔很坚定。
白风忽然端起酒杯，“那么今晚，我随白风就陪殿下走一遭。”
两个年轻人同时举杯，然后一饮而尽。
“别死。”
这时，有人尖着嗓子在楼下喊，“一万九千金！玉小翎的初夜最后价格！”
所有人都像是凝固了。
冬日的夜晚总是来得格外早。尽管还没到宵禁的时间，但是大街上的车马行人已经十分稀少，大多都匆匆赶往目的地。
原本停了一天的雪，此时又开始碎落下来，西京城在灯火映照下像是一幅画。
肖离简单吃了东西，李妈妈就让他先去歇着，说今儿晚上姑娘们都被叫去了各个官府，没那么多琐碎事。肖离答应了，却没有回仓库睡觉，而是拿了一本被人拿来垫桌角的破书，坐在楼梯上看的津津有味。
但其实，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柜台后面那个新来的账房先生身上，看着他用算盘噼里啪啦的算着账，看着他端来茶水自斟自饮，看着他搓着手走向院子入口，然后静静赏雪。
肖离觉得自己太多心了，他合起那本破书，下了楼，正要回仓库，却忽然看不到账房先生了。
郭府的加铸铁门忽然开了，一辆蓝顶的马车不急不缓地驶了出来，马车两边跟着一队相府最精锐的黑骑，腰配战刀，手持劲弩。
“二少爷慢走！”
管家模样的男子对着雪中离去的马队弯腰行礼，然后铁门又慢慢合了起来。
相府对面，隔了一座官邸，是西京城有名的琴塔。据说当年琴中圣手嵇舟，就是在这里创作了旷古之曲，勿相忘。而红庙案之后，嵇舟忽然失踪，再没有人见过他，而那首勿相忘，当世学会的人寥寥无几，也再没有人能弹出他那种境界。